「主任 ….又來了。」 小敏抖著音,把信封推向桌前。
「敏兒 玉啟」滾著毛邊宣紙的信紙,蒼勁毛筆字,混著剛塗上的糨糊氣味,美瑩倒吸一口氣,擱下公文,從文具盒中,小心翼翼地拿起拆信刀,沿著紙封的毛邊,慢慢劃開…
「敏兒 如晤:
吾今以此書與汝,心動難以筆墨,不能竟書,那天行經櫃檯跟汝借報刊,見汝起身走向報架,低首找書時,「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」吾心神不寧,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。時序歲末,吾盼拜訪,令堂、令尊,登門提親….」
「阿娘喂 …」 美瑩看到這裡,顧不得還有兩頁的毛筆字,急忙擱下信,抬起頭看小敏:「妳還好吧?不要怕…我來處理。」
「還好啊,阿公還蠻斯文的,他只是悄悄地把信封擱在櫃檯上,點頭微笑就走了。」小敏托著腮,圓滾滾的眼睛,眨了眨,她伸長脖子,看了一看信的內容:「蝤蠐?是什麼?」拿起手機,開始Google…
美瑩是養生村主任,負責一百六十幾位長者照顧,九十一歲的阿公,一對兒女,一在美國,一在日本,三年多前入住,大學教授退休的他,身體健朗,每天早上做完30分鐘體操後,上午磨墨練毛筆,每到周末,拿出小楷,沾墨備紙,翻出報紙,逐一謄寫,一周大事。
「妳知道,今天是美國前總統林肯「蓋茨堡演說」150週年紀念嗎?」
「妳知道上星期最熱門的國際新聞,是「馬雅曆」這張照片,馬雅人傳說「2012年12月21日,文明將走到盡頭。」
教授每次謄寫完一周大事後,挺著腰桿起身,趨步向前,把字帖遞給小敏看。
「哇,阿公,你好棒棒,毛筆字很少看到了?真的太珍貴了。」小敏扶起教授走出圖書館,才發現平常隨身的拐杖,今天並沒帶在身上。
一個月後。
阿公挺著腰桿走向櫃台,這次不再要小敏彎腰幫他取報紙,而是遞出信封,靦腆的叮嚀四個字:
「下班,再看。」
「妳清澄的眼,猶如我天幕的星。」、「今晚園外銀蔷薇又開了,月光灑在花瓣上,仿佛天使的白色羽翼,如妳輕盈的笑容。」
第一封情書,在小敏上班第二個月出現。
小敏咬著珍珠奶茶的吸管問:「主任,怎麼辦?要回信嗎?我不會寫毛筆字ㄟ…」
美瑩噗哧笑了出來:「免啦,我來處理,妳就當作沒發生就好。」
「教授,今年養生村的春聯還是要拜託你囉。」午餐的餐廳,美瑩端著餐盤來到桌前,龐大六人餐桌,僅有教授獨坐在一角,他習慣用邊看書邊用餐,桌上攤著 《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》一書。
「教授,你五十幾歲,太太就走了,沒想再找一個伴?」
「有啦,我女兒與媳婦都曾經跟我介紹,但沒有我喜歡的。」
「你喜歡什麼樣的女生?隔壁的春子阿嬤不錯啊?受過日本教育,氣質又好。」美瑩把眼神往前方瞄了瞄,示意阿公。
「我打過對日抗戰,日本女生,不喜歡,而且,太老了。」
「喔,七十二歲,太老囉?」美瑩不死心,把手舉向遠處的吧檯,五十多歲的潔阿姨在正拖地板:「阿珍姐身體健康,而且手腳很敏健喔。」
「不要,話不投機,半句多。」
「這個也不要?」美瑩按奈性子問:「教授,那你喜歡那種女生?」
「我喜歡那個。」教授神祕一笑,持箸在空中畫一個圓,落在對面餐桌的小敏。
「哇靠,教授,你嘛卡拜託咧,你九十一,她二十一,你覺得有可能嗎?」美瑩直接灌下冰桶。
頓時,熱鬧的餐廳,空氣在空中結冰。
阿公默然低下頭,筷子翻攪著盤中的高麗菜。
「為什麼喜歡小敏?」美瑩低聲問。
「因為她像復旦大學時的同學,那個會彈鋼琴,愛唱歌的女孩。」
「是初戀情人嗎?」
教授臉一沈,推開餐盤,撐著桌面起身,用力地抽回美瑩手肘下的書,拄著拐杖,悻悻離去。
「現在是演那齣?未央歌嗎?」美瑩望著教授身影,陷入時空。
隔天,小敏就收到阿公的第二封情書,指名要登門提親。
「代誌大條了!」美瑩面對教授又猛又急的情愫攻勢,只好越洋向教授女兒求救。
「不可能,我爸爸是大學教授,絕非浮夸之人,怎麼可能去調戲小女生?」在電信公司當高層主管的女兒聲嘶力竭的辯解:「妳們安養中心的謊言編得太離譜,是不是故意要趕他走,醜化我爸爸?」
「我們沒有要趕他走,只是我們必須告知家屬這個狀況。」美瑩只好把信傳真到日本。
電話那頭傳來女兒尖叫:「是我爸爸的字跡…..不好意思…怎麼會這樣?怎麼辦?怎麼會這樣?」她語無倫次:「天呀,妳該不會要我回去跟我爸爸講吧?我從小就怕他,妳不要找我,不要找我….但,要我哥哥出面,可能更慘…」
「你們家屬都無法處理,哪只好交給我囉?」美瑩掛上電話,耳邊響起教授女兒啜泣:「求求妳,不要趕他走,他在台灣,沒半個親人…19歲就被捉當兵,一個人離鄉背井…」
相差七十年的時空膠囊,要怎麼打開? 美瑩想了兩天。
第三天深夜,她把信影印好,副本放入公文夾中。
透著檯燈,她摸了摸宣紙上真跡,文字間露著墨水的氣味,帶著老派的溫柔,她細細地對好摺痕,緩套入信封,用牙籤點著糨糊,慢慢把信密封回去。
隔天,小敏喚住經過的教授:「早安,阿公,吃飯沒?」
她笑盈盈地起身,把兩封信擱在櫃檯上:「阿公,主任有交代過喔,工作人員不能接受院內長輩的東西…所以,這個我不能拿,若是你要放這裡,依照規定,我只能交給主任….」
教授一聽,立刻把兩封信,塞入自己的口袋中…
一年後,小敏結婚了。
「主任妳幫我拿個紅包過去就好。」美瑩拿著喜帖來邀教授,他起身找紅包袋。
「教授,我不能代收,你那麼疼小敏,紅包應該自己送給她。」
「我不要去…」
「不管啦,我再來接你喔。」
婚宴當天,美瑩來押教授赴宴,發現他已打好領帶穿好西裝,坐在床邊等待。
小敏的父親是中部海線的里長,歸寧宴辦在媽祖宮廟埕廣場,席設80桌,電子花車上的女郎倒立著跳著鋼管。
吆喝的划拳,嘶吼的勸酒,猶如做醮,熱鬧滾滾…
到了來賓點歌時間,小敏的阿姨與姨丈第一個跳上台對唱「傷心酒店」,養生村的年輕社工團鬧著合唱,獻給新娘,五月天的:「妳不是真正的快樂」,主持人在台上喊著:「下一首來賓點唱,歸去愛別人…」
「怎麼可以?」教授突然拍桌,撐著身體站起來,坐在身旁的美瑩嚇了一跳,趕緊用手扶住桌面。
只見教授拄著拐杖,緩緩走向主桌…
全場安靜下來…
舞台的七彩燈,繼續閃著。
「阿公,你要唱歌嗎?」新娘濃密的睫毛閃了閃,小敏仰頭看著教授。
「這眼睛,真像天邊的星星。」
教授看著小敏亮亮的眼神…好近,又好遠。
他抿著嘴,搖搖頭的返身。
「那…阿公,我唱給你聽好嗎?」小敏撩起粉色的澎澎紗裙,一把牽起教授的手,緩緩的步上台,拿起麥克風…
《那朵校園中的玫瑰,是否可能種在我眼前?
在平凡無奇的人世間,給我一點溫柔和喜悅。》
教授一輩子從來都沒聽過這首歌,但,哪一晚,小敏的歌聲好清亮,曲調好憂傷…
教授回來後,用毛筆字,一字字的謄下歌詞…
《你知道你在尋找你的藺燕梅,你知道你在尋找你的童孝賢;
你知道你在,你知道你在,你知道你在尋找一種永遠…
多麼美好的感覺,告訴我你心愛的人是誰。
多麼盼望你們有一天,真的見到你的藺燕梅、伍寶笙和童孝賢…
為我唱完這未央的心願。》
(未央歌 黃舒駿)
愛是一種時空膠囊,打開後,才發現,想遺忘的,原來,一都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