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挺著肚子,佑淑站在ATM前等著吐鈔,寒夜的凌晨二點,她拉高的圍巾,數了數手上的十餘張提款卡,浮腫的腳,已經站了二十分鐘了,她打了哈欠,瞄著手機簡訊:「五十萬,第一分局,儘快。」

簡訊是老闆傳的,也是孩子的父親,交保對象是他的前妻。尤亭亞。

 

「因為賄選案遭通緝的前議員尤亭亞,凌晨在立委也是前夫成曹綸陪同下交保,步出警察局….」午間新聞螢幕的麥克風架,幾乎遮住兩人的大半鏡頭,七歲的女兒放下功課,轉頭看著電視。

「啪!」佑淑關掉電視,趕女兒進房間,她撥電話回服務處:「喂,人都出來了,選前之夜,到底要不要來?難道要請八人大轎去扛沒?」

「妳惦惦啦,一個亂沒夠,兩個亂來兜。」成曹綸氣急敗壞掛電話:「給我時間,一定會處理好。」

 

好熟悉的話。

 

十年前,佑淑得知懷孕時,母親衝到服務處,劈頭對成曹綸大罵:「今天,若沒有來洗門風,不可能放你煞。」

 

「對啦,對啦,年紀輕輕的女生被蹧蹋,太過分了…」在這個偏鄉小鎮,開鐵牛拼裝車路過、葡萄摘一半趕來嗆聲的親戚好友,七嘴八舌聚集服務處,眾聲附和。

 

成曹綸把佑淑拉到服務處後方低聲:「卡拜託ㄟ,我昨天已經被亂整瞑了,你看我的大腿,整片烏青,伊是什麼厲害角色?你也不是不知?你甘唔時間給我處理?」

佑淑看著眼前這慌張失措的男人,正脫下長褲,指著大腿內側紫黑,她頓時一陣作嘔,衝向廁所...

 

「伊是什麼厲害角色?」

 

「你做什麼查甫人?恁祖媽討預算,被財政局當作做乞丐在分….」尤亭亞奮力將預算書捲起當作標槍,一本本以拋物線弧度往官員席擲去。

財政局長矯健的左閃右躲,更激怒尤亭亞,跑百米衝向官員席,捉緊財政局長衣領,一巴掌準確印上。

鄰座的男性官員紛紛跳閃回避;斯文的縣長驚訝起身,打翻了茶杯;魁梧的議長敲議事鎚大喊:「警衛、警衛…」

 

「幹恁娘,妳這個肖查某。」五六個男議員圍上拉開。

「我咧,幹你舅公,作你妗婆咧!」被架走的尤亭亞怒不可抑,站在議會中央,全聲道回嗆。

 

「尤議員,剛剛為什麼要問候大家的舅公?」一位男記者似笑非笑追問著。

「喂,請問ㄟ,你娶某,喜酒的主桌,請誰來坐大位才能開動?」

「阮大舅啊。」全場哄堂大笑。

「天頂天公,地下母舅公。」

「查甫人起呸面(翻臉),三不五時就問候別人的老母,恁祖媽起呸面,當然把母舅公從祖先牌位請下來..」

 

尤亭亞得意卷起袖子,檢視剛剛的混亂:「夭壽喔,什麼人給我摃到烏青?」

她轉頭叫佑淑:「新來的妹ㄚ,妳去拿萬金油來給我推一推。」

 

十年前,父親要政治系剛畢業的佑淑去尤亭亞議員服務處當助理。

 

成曹綸、尤亭亞是小鎮政治夫妻檔。鄉長、議員蟬聯好幾屆,父親是他們的大樁腳,盤算著,若以後鄉長要選立委,議員頂替鄉長,佑淑可以爭取議員位置,扣緊政治入門磚。

 

「我無法應付地方政治啦」原本想留在臺北當國會助理的佑淑百般不願。

 

「阿母只有妳一個女兒,你阿爸四個小孩,只有妳念到國立大學,妳不要讓阿母失望。」二房的母親,雖只生佑淑一個,但她自幼聰慧,成績好,深得父親寵愛。

「辣椒會辣,一小顆就夠。」母親常如此安慰。

大房的三個兄長,一個幫父親經營磚窯,另外兩個從小熱衷宮廟活動,長大後,不斷地進出勒戒所。

 

「黑道、派系、毒品、沙礫、花生、貧瘠。」

念大學時,老師要大家形容自己家鄉的政治生態,佑淑寫了以上這段文字。

最後,在母親的眼淚下,佑淑回到這個貧瘠之鄉。

 

尤亭亞跑攤時,就叫佑淑回家幫家中兩位小孩補習功課。

 

在鄉長官邸內,佑淑準備晚餐、簽收水果禮盒、督促作業、連家庭聯絡簿的家長簽名,模仿不失真。

 

「妳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人。」小孩睡著後,成曹綸支開司機,親自送佑淑回家,海邊、防風林、運動公園旁停車場… 鄉長一次次地跟她吐露,婚姻中的種種不堪、不快。

 

「我想栽培妳,希望妳給自己一次機會。」在台中的汽車賓館醒來,成曹綸抽著菸對她說。

「那你家那一個怎麼辦?」成曹綸沒回應,繼續點燃第二根。

 

 

「做人不要太超過。」尤亭亞表情木然,瞪著眼前的超音波相片。

佑淑摸著肚子,深呼一口氣:「我媽要我轉達,希望鄉長與議員給小孩一個交代。」

 

「交代?」尤亭亞冷笑:「恁祖媽只是豆油碟借妳沾一下,妳竟然肖想全盤都捧去?」

「妳不是第一個找上我的女人。」尤亭亞扳起手指算:「妳只大我兒子六歲,他根本是把妳當女兒一樣哄騙。」

尤亭亞把桌上超音波照片還給佑淑,低身附耳:「妳這個憨查某囝仔…阿姊苦勸妳,快處理掉,妳回臺北唸書先念兩年碩士,下次喬位給妳選,那才是妳真正要的位置。」

 

「鄉長睡大了樁腳女兒肚子,這次煏空啦!」耳語如雨後的花生籐,在鄉間蔓延。

 

雙方親友來了,夫家的阿媽也出動了,連同黨派的立委與縣長陸續加入…

「妳是大姐,心胸寬一點,讓她進門吧。」

「手頭妳在持,怕什麼?」

「大某管政治,細姨管厝內,合作分工啦!」

 

「大餅要做幾個?」、「新房要怎麼裝潢?」尤亭亞雖百般不願,但她發現,佑淑絲毫不讓,她也只好當作選民服務,俐落的喬著這場三角關係的細節。

 

兩派人馬你來我往,佑淑的肚子已經七個月了。

 

迎娶車隊抵達的那一天,佑淑母親拉下鐵門:「我一嗣人做人細姨,已經夠了,我女兒一定要明媒正娶,紙頭紙尾要有名份」。

 

「如果他們兩人不離婚,明天我就開記者會,年底的鄉長與明年的議員,大家看著辦吧。」

 

十二輛賓士車隊,載著三百多盒喜餅返回,像山一樣,堆在服務處。

 

當晚,尤亭亞簽字了。

 

年底,成曹綸的鄉長驚險過關。

鄉長夫人換人做。

 

翌年尤亭亞連任議員,選前最後一天,菜市場掃街,她在宣傳車上雙腿一跪,仰頭淒嚎…

 

「我已經被查甫人放捨,好心的阿姐鬥牽成,查某人不要再放捨查某人….」

 

阿桑們紅著眼筐,拿著菜籃靠了過來,吸著鼻子拿起了宣傳單。

 

「甘願擔蔥賣菜,毋願佮人公家尪婿;

請支持勇敢的阿亞,替查某人討公道。」             

 

 

 

  愛是一種固樁,但,看妳打在沙地,或水泥地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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